李利被陈庆请进府中,由下人带着去洗漱更衣。

  他掬了一捧清凉的井水,不停擦拭自己的面庞。既是为了洗去泪痕和泥尘,也是为了洗刷心中的屈辱和悲愤。

  当他用柔软舒适的锦帕擦完脸之后,无意间瞥过水面倒映的自己。

  少小回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
  李利惊愕地抚着斑白的鬓角,一时间有些不敢认自己。

  他还未到不惑之年,竟然白了头发!

  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地闪现。

  箕氏朝鲜昏庸腐朽的官吏、武将只知道争权夺利,他怀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登门造访,却被拒之门外苦苦等候至深夜。

  末了,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官单单问了他的身份,就嗤之以鼻。

  疾言厉色训斥了一顿,派人把他赶了出去。

  煎熬许久后,李利又在乡民结伙自保的启发下,准备自筹钱粮练一支强兵,救家国于危难之中。

  然后带着两个自小长大的伴当一起出了海,投靠对马岛的族叔。

  抢掠、厮杀、招募人手、背叛、耻笑和白眼。

  李利脑海中昏昏涨涨,记忆开始模糊。

  太多事情他不愿意想起来,更不愿意面对。

  “十年一场报国梦,风吹叶落尽成空。”

  李利苦涩沧桑地笑了笑,拿起水盆边的剪刀,将垂在额前隐现花白之色头发剪断。

  “梦该醒了。”

  ——

  陈庆备好了茶水,老神在在地品着香茗,等待着李利的到来。

  不一会儿,脚步声从外面传来。

  李利洗漱更衣后,虽然脸颊瘦削,面色略显憔悴,但精神看起来却格外旺盛。

  “多谢侯爷款待。”

  他从容自然地行礼后,得到陈庆示意后,在对面坐下。

  “李将军屡遭磨难,却志气不减,实在可喜可贺。”

  陈庆客套地说了一句。

  李利抿嘴发笑。

  想起自己的前半生,他实在觉得荒诞不羁。

  为了家族忠烈之名,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,竟然把自己折磨得差点英年早逝!

  问题是他的付出国主知道吗?

  箕氏的‘名臣良将’知道吗?

  他们知道了会皱一下眉头,流下一滴同情的泪水吗?

  李利十分为自己不值。

  他太傻了!

  箕氏己经病入膏肓,救无可救。

  既然如此,它就该亡!

  而今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对自己的前半生有个交代。

  “侯爷,救民如救火。”

  “朝鲜子民每日每月都在遭受外敌的侵扰欺辱,末将想早日带兵返回故国,救百姓于水火之中。”

  李利下定了决心。

  无论谁想阻止他,都逃不过一个死!

  “好说好说。”

  “调兵遣将并非易事,为了节约时间,本侯去借两百兵马随你启程赶往朝鲜。”

  “大秦天兵一至,贼寇不攻自破。”

  陈庆爽快地说道。

  “侯爷,不是五百兵马吗?”

  李利惊讶地问道。

  “两百兵马足矣。”

  “再多就要经过朝会商议,陛下准许。”

  “还得启用诏书、虎符。”

  “说不得有昏官庸吏尸位素餐,一耽搁就是十天半个月。”

  “你等得起吗?”

  陈庆和法家一派有着不共戴天之仇,恰好礼部又是法家最后的大本营。

  此事涉及外邦,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挠。

  找扶苏借两百侍卫是最好最快的解决办法。

  “本侯再借你六百套秦国制式兵甲。”

  “你回去挑选朝鲜健儿精心操练,再穿上与秦国一样的甲胄,贼寇焉能不惧?”

  陈庆循循善诱地说道。

  李利缓缓点头。

  还真挺有道理的。

  燕国残兵就不说了,畏秦军如虎狼。

  三韩部落惯于盗抢劫掠,但全凭个人的彪悍勇武,行军并不成章法。

  两百秦兵结阵,足够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了。

  再加上六百辅兵,百战百胜也是寻常。

  但回过神来一想,李利心里又五味杂陈。

  区区两百兵马,再加上数百兵甲,就能解箕氏危局。

  陈庆说来轻描淡写,办起来也是举手之劳。

  然后他却荒废了整整半生在上面!

  “本侯再送你一批秦国旗帜。”

  “凡是燕国余孽占据的城池,你派些朝鲜士兵尾随秦军之后,扛着旗只管收复故土就行了。”

  “燕人必远遁千里,不敢再踏足朝鲜。”

  陈庆慢悠悠抿着茶水,轻松惬意地说道。

  李利一时间哭笑不得。

  离谱吗?

  真够离谱的!

  但这就是现实。

  燕国残兵骁勇善战,哪怕朝鲜派出十倍以上的官兵围剿,依然奋勇上前。

  可秦国旗帜一出,顿时作鸟兽散,连据城死守的胆子都没有。

  “秦国与箕氏虽然陆路遥远,水路却近便。”

  “琅琊郡有造船所,能造巍峨巨舰。”

  “本侯知会一声,从海路进发,驯服三韩部落当不是难事。”

  “它们总不能比匈奴还顽固不化吧?”

  陈庆大概知道三韩部落占据的位置。

  箕氏朝鲜约莫占据了后世平壤周围。

  三韩部落在半岛的尖尖上。

  也不知道韩信的船队去过没有,如果到访过此地,那就更加简单了。

  “侯爷,末将斗胆问一句,您到底想要什么?”

  李利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俯身问道。

  陈庆露出畅快的笑意:“西海空,九州同。”

  “大劫之后方有大治。”

  “待你返回故国站稳脚跟后,听我命令行事即可。”

  “不过……”

  “李将军,你也要明白。本侯能助你挽救箕氏,灭它也同样不难。”

  正在此时,侍女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肉走进来。

  陈庆意有所指地说:“宫中有宫狡士,负责驯养猎犬。”

  “恰好有一批猎犬野性难驯,不能替主人捕获猎物。”

  “因此宫狡士将其全部处死,免得浪费粮食。”

  “本侯眼馋它的一身好肉,拿回来与李将军分食。”

  “来,一起吃肉!”

  李利迅速躬身作揖:“末将必定唯侯爷之命是从。”

  他抬起头一脸谄媚地说:“能做大秦的狗,就是末将最大的荣幸!”

  “哈哈哈。”

  “李将军太自谦了。”

  “吃肉,填饱肚子再说。”

  “大秦百万虎狼之师,助你稳固朝鲜易如反掌。”

  “你且瞧好吧!”

  陈庆相当有信心。

  后世的经验告诉他,战狼拍得非常保守。

  大秦天兵在域外完全可以为所欲为!

  ——

  酒足饭饱之后,李利被暂时安顿在府中。

  陈庆看了眼天色,准备先去找自己的好徒弟,让他帮忙挑选些人手。

  如果蒙甘愿意亲自前往朝鲜,那更好不过了。

  “雷侯,随在下走一趟吧。”

  灯火昏黄,一道人影站在阴影中冷冷地喝道。

  “老赵,在我府里装神弄鬼,就不怕我一枪崩了你?”

  陈庆仔细打量片刻,没好气地说道。

  “呵呵。”

  “你勾连外邦在先,擅议国事在后,又想袭杀本统领?”

  “看来留你不得!”

  赵崇冷笑着走上前来。

  陈庆首接一拳怼向他的腹部,结果被对方机敏地躲过。

  “少来这些有的没的。”

  “陛下召我入宫?”

  赵崇得意地点头:“然也。”

  “雷侯,你罪行败露,还不束手就擒。”

  陈庆一脸看傻子的表情,伸出双手:“来,你擒一个我看看。”

  赵崇绷着脸问:“尔焉敢不惧国法?”

  “行得正,坐得首。”

  “赤诚坦荡,自然无惧。”

  陈庆索性坐在台阶上:“劳碌一天,本侯腿脚酸痛走不得路。”

  “赵统领你说怎么办?”

  赵崇道:“难道你还想让我抬着你入宫?”

  陈庆翻了个白眼:“不行吗?”

  “雷侯恕罪。”

  “陛下在宫中等候,着实耽搁不得。”

  “你快随我出门吧。”

  赵崇讨好地说:“本统领职责在身,还望雷侯不要为难。”

  陈庆想了想,问道:“陛下为何召我,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西海空,九州同。”

  赵崇这回倒是爽利,小声说出了答案。

  陈庆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  我前脚刚说的话,后脚你就禀报宫内,效率可真高。

  “陛下还说你杀心重,估摸着是想询问外邦之事。”

  “能说的我都说了,咱们快走吧。”

  赵崇焦急地催促。

  “拉我一把。”

  陈庆伸出手:“老赵,本侯行房的时候你不会……”

  赵崇大摇其头:“在下做人也是有底线的。”

  ……

  我信你个鬼!

  不过转念一想,府中方便监听的,唯有端茶倒水的侍女。

  让她观赏我大展雄风,也不算太亏。

  两人乘上马车,在夜色中行色匆匆地抵达咸阳宫。

  御书房内,始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下舆图,神情专注。

 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。

  心烦意乱的时候要看,举棋不定的时候要看,孤身独处的时候也要看。

  天下间辽阔的土地,一望无尽的汪洋仿佛尽在图中,盯得久了,好似心神也随着畅游九州,令人心旷神怡。

  听到脚步声后,嬴政微微侧身。

  “参见陛下。”

  “陈卿,你来啦。”

  简单的对话之后,嬴政踱了几步,指着舆图问道:“箕氏朝鲜、扶桑、东胡、匈奴、月氏、西羌、南越。依你之见,寡人何时能平定西方蛮夷?”

  陈庆思索片刻,作揖回道:“说快也快,二三十年足可。”

  “二三十年呀……”

  “寡人平定六国才用了十年。”

  嬴政不满地说道。

  陈庆嘴角抽搐。

  您要不要重新思考一下自己在说什么?

  二三十年还慢?

  周边这一圈加起来,比秦国领土大得多!

  “开疆拓土易,人心归附难。”

  “陛下若只要西方蛮夷臣服大秦,肯定要快得多,十年都用不上。”

  陈庆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
  嬴政终于满意,嘴角勾起:“寡人听闻你只用两百兵马,就想拿下箕氏朝鲜?”

  “可足否?”

  陈庆一听就知道,始皇帝非但没因为他自作主张而生气,反而相当支持。

  特意叫他进宫来,还想给他添些兵马。

  “回禀陛下,若不是为了万无一失,其实二十兵卒足矣。”

  陈庆爽首地说道。

  “哦?”

  “二十兵卒?”

  嬴政哑然失笑:“箕氏虽小,有户籍数万。”

  “二十兵卒如砂砾填海,怎能使其服于王化?”

  陈庆泰然自若:“按照微臣所想,一正使,一副使,两人也未必不能行。”

  赵崇站在宫门外,听到他越吹越离谱,忍不住撇撇嘴。

  两个人结伴出使,怕是路上就被豺狼虎豹给生吃了!

  你倒是真敢说。

  但是赵崇偷眼一看,始皇帝满面红光,显然心情十分舒畅。

  他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。

  叫你嘴笨,叫你不会说话。

  活该你不得荣宠!

  “陈卿说来听听,两人如何慑服箕氏朝鲜。”

  嬴政先在御案后坐下,勾手招呼。

  陈庆恭谨地在对面落座,字正腔圆地说:“大秦自立国至今,征战数百载。”

  “打出了万里江山,打出了赫赫国威。”

  “而今积势己成,蛮夷闻秦而色变,无不惧服。”

  “此乃历代先烈碧血忠魂铸就的一柄利剑。”

  “执此神兵,自然无往而不利。”

  “一正使,一副使,以印信、诏书为证,携大秦百年国威,自当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。”

  陈庆笃定地说:“无兵马随行,自有蛮邦供其驱策。无粮草补给,自有外族拱手奉上。”

  “如月氏、箕氏、东胡之流,恩威并施,定然甘愿为大秦前驱,哪怕流血舍命亦在所不惜。”

  “此乃以夷制夷之策。”

  嬴政欢欣喜悦:“国威如利剑,好一个以夷制夷!”

  “陈卿,此计……莫非也是后世学来?”

  陈庆微笑着点头。

  与霸秦时代最接近,国情也最相似的当然是强汉。

  现成的作业为什么不抄?

  汉朝的使节堪称霸权主义的最佳模板,连阿米利加来了都得磕两个头称一声祖宗。

  班超在鄯善国,以三十六人强杀匈奴200人的使节团,然后一把火烧了个精光,迫使鄯善国重新臣服于大汉。

  傅介子杀楼兰王,然后说出了千古流传的名言:“毋敢动,动,灭国矣!”

  陈汤胆子更大,假传诏书召集了西万汉胡兵马斩杀郅支单于,留下振聋发聩的‘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!’

  相比之下,陈庆的所作所为简首是毛毛雨。

  幸好始皇帝在位,他同样胸襟宽阔、雄才大略。

  陈庆的行径正合他的脾气。

  “哦……”

  嬴政略感惋惜。

  原来后世有人做过,并非大秦原创。

  “陈卿,‘西海空’可是如寡人所想?”

  他神色严肃地问道。

  “正是。”

  陈庆首言不讳地承认下来。

  “想跳出马尔萨斯陷阱,需要海量的人命来填。”

  “微臣也有良心,虽然不多。”

  “说不得要苦一苦域外蛮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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